79.韩七番外:相见情已深,未语可知心

锦秋词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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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晚他刚从东临国回来, 送消息。

    本来传送消息这种事情应该是附属组织清风明月楼做的, 但师傅说他是东临国人,这一趟优待他了。

    他接了回柬,特地到故园一趟。

    那里野草荒芜, 催颓的残墙断垣早已作了蛇虫的乐园。

    他默默在废园中站了良久,直到那些仅有的零散回忆都化成粉尘随风散去。

    人生于世, 犹若寄尘。

    终有日,他会魂魄归来, 在那之前,世上早已无人记得有他存在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回来后,师傅点点头,令他当暗卫。

    他行七, 这个位置不上不下,按顺序是派给当朝二公主的,只是她还未成年,是以留在总部,现在终于到了外派的时候。

    在领命之前, 师傅扔给他一个丸子,令他吃了。

    他吞了。

    他的身体向来不好, 受过的伤太多, 是夭折之命。这个丸子, 便是教他死在这桩任务上了。

    他心情平静, 比起那些办事不力被处置的, 或是在出外务时无声无息消失的, 如此结果算是不错的了。

    给皇室效命,即使身死,也能保全尸,得个体面。

    师傅领着他与朱九进了皇宫,之前他也来办过差,觐见过女皇,这次算是过了明面。

    女皇仪容尊贵,一双细长凤目深不可测,师傅曾言,华国褀帝乃当世第一高手,却未曾以威压测试他们。

    他暗暗觉得,这天下第一的战神,其实是名温和的人。

    宫人把他们领到二公主居住的景和宫。

    他们这样的人,原不该探听主子的事情,但排位在他之下的朱九是个碎嘴的人,尤其燕八跟他们不一样,这趟差事多半遣的是朱九,所以他特别在意二公主的事情。

    留意还不够,还喜欢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。

    “听说那位二殿下跟陛下一点都不像,是个小美人呐!上个街还会被登徒子调戏……她也不好欺负,提着马鞭子就抽!”

    “听说那位喜欢贵公子呢,澹台家的小公子就是她的心头好……哟,七哥,我才发现你也是贵公子的长相呐,可惜黑了些,到时你要挡起来呀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杂七杂八,林林总总,当时他不胜其烦。

    后来的事么……谁想得到!

    当时就没想到,二公主是那样的……

    他的房间里一直挂着一幅画。

    五岁那年的浩劫发生得太突然,他当时还在书房里学画,外面春光正好,书房的窗子外头,正对着一树桃花。

    他稚嫩的手抓着紫毫,刚勾勒了几根树枝,书童给他调着白矾和朱砂,要弄出桃花瓣的颜色。

    还没有调好,外面的变故就发生了。

    他家的死士冲进来带他走,他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带上,看看面前画到一半的桃花干了,顺手塞进怀里。

    他家也是养过死士的,一个个都为他家人死了,后来他也走上了这条路,打心底没有抵触之情,不过是一份活下去的职业罢了。

    但既然选了,便得做好。

    那幅未完成的桃花枝,皱巴巴的,后来等他大些,有能力了,找人裱了起来,成为他旧日唯一的念记。

    只是没想到,听到二公主喊他们起来抬头的时候,他竟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,见到了那日窗外的一树桃花。

    那夜他当值,听见二公主的脚步声在房内急躁的踩踏良久,他不自觉的也拎着一颗心。

    二公主刚成年,为了觉醒,女皇给她送来了不少男人,第一个晚上,就是三个。其中一个,他看着不像好对付的。

    他没碰过人,但这种事情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懂的,不由自主的替她担心起来。

    后来果然出了岔子,是毒,他一时没有听出来。

    急怒之下,他刺了凶手一刀,真气尽数灌入她的身体替她逼毒。

    她曾呼吸全无,他为她度气。

    差点以为,他跟她都要死在今晚了。

    他办事不力,一定会被处置的,与其那样,他还不如自己……

    没想到她突然有了回应,他初时不明白,后来就吓着了,他竟然跟她那么亲近……

    几乎是翻滚下床,请罪的话早就背熟,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,脑子其实是空的,心里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。

    床上的那人,跟日间的不同,她在打量着他,像是久饿的人突然见着一只烧鸡。

    明明白天的时候,她看他就跟看道旁一块石头……

    他忍了好久才没伸手去摸摸自己脸上的黑巾还在否。他心里虚虚的,总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那人似的。

    他强作镇定的拎着凶手离开,等出了门才想起,主子没答应自己告退……

    到底是怎么了,他也不是头一次领差事了,却是头一回错漏百出。

    把人交出去,他先回房间,第一件事烧了那张画。

    直到变成灰,这画都没完成,但他却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世上,大概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画的是什么,画的是怎样的一株桃花。

    去领罪时,他已抱着必死的觉悟,但鞭子抽到身上时,就明白这回是死不了的,只要他受活罪。

    真的没想到,她竟然亲自来了,还亲自……

    早知道,他情愿死在责罚上头,那样对比起她亲手给他上药,还不算难捱。

    她热热的呼吸吹在后颈,肩背,还有……

    又细又软的游丝拂过他的耳朵,像是那最后一日柔柔的春风……

    她终于放过他,居然还说明日再来……

    几乎是立刻的,等她消失后,他就强撑着回了天元。

    她待他太好,他怕了。

    怕得逃回“家”中,即使那是会吃了他的所在,但到底,也算叶落归根。

    被大公主要走,又……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,没想到,却又被她要了回来。

    真不明白她看中了自己什么。

    明明命贱如草,连身体也不干净了,偏偏……

    她亲自照料他,甚至……同食同宿……

    每天两遍亲自换药,给他绞了帕子擦拭身体,上好的清茶,斟好递到唇边让他漱口。

    开头他熬得很是艰难,神志迷糊中,觉得有热热的液体不停的落在他脸上,她的悲伤和自责,好像潮水一样要淹没他。

    他能活到现在,全因为偶尔能体察到别人的心意。

    六岁不到,护他的人死绝了,他沦落街头,当了乞丐。

    有天元的人在街头挑选合适的小孩子,嫌他过于清秀瘦弱,甚至在心里想他连面铺前面水缸里盛满水的葫芦瓢都拿不起。

    他默默走过去,用尽全身之力,举起了那个比他的身体还重的水缸。

    十岁,第一次分组对抗,他作为队长,前一天还感染了风寒,被认为是首除之人。

    他利用对方的恶意,反而把他们引入了己方小组的包围圈。

    十五岁,排位战。

    他听到了师傅心里对他的惋惜和决绝,第一次服药,不是那样,他就会成为同门师弟的垫脚石。

    十七岁,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。

    十八岁,……

    他的敏锐感觉,曾一直保佑他化险为夷,却不曾想,有这么一天,把他陷入这般境地。

    他强撑着睁开眼皮,见她弯身拨弄着地上一个火盆,手里拿着一根棍子,看着火苗跃起,便用棍子撩开,仔仔细细,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,一副泓然欲泣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愣住了。

    她在烧着他那日穿着的衣服,上面还有着不堪的污迹。

    仔仔细细的撩开,一点点的都烧尽了,全变成了灰。

    烧完了,她才眉目舒展的长长透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想要抬头时,他赶紧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脑海里却全是她的样子。

    欲泣的、扬眉的、专注的……都让他屏息。

    他这一生,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耀眼的女子。

    耀眼得,就像那春日里的披着阳光的一树桃花,落在眼里,印在心上,却无法留在纸上。

    那么熨帖的明艳与温柔。

    她给他起了个名字——子康。

    他其实有名字,小名跟她取的其实差不多,他母亲起的,都是希望他平安长寿。

    母亲自然爱他,原来,她也是的。

    可是,她是公主呢……

    可是,偏偏,她要比这世上的所有的春光,所有的花朵,还要让他怦然心动。

    这辈子,他从未有过这种不安而又期待的纠结心情。

    他从来也没有想过,自己真的能跟她怎样。

    他也从来没有想过,后来的后来,会发生那么多事情。

    他跟她,竟然冥冥中存在羁绊。

    前半生,他觉得生命是无法负担之重,他不过是风中的一颗尘埃,随时都会静悄无声的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后来竟然发现,原来世间上,还有件东西,凌驾于性命之上,令他再难随风轻殇。

    朱九来找他的时候,他明白的。

    让他换上那身黑衣,他就明白这回绝无幸理。

    天元再想见他,也不过是想探问她的事情,这说明他们并无把握。

    如果可以,他能尽最后的一点努力?

    “七哥,你知道,你现在打不过我,不要让我为难罢。”朱九这样对他说。

    他郑重的点头,他从来就不打算在朱九这里耗费力气,他宁愿把所有的力气用来维护自己的内腑心脉,他与她的命运密不可分,他决不能死。

    果然是问她的事情。

    二公主的双魂之体,现在剩下的是谁,从何而来,姓甚名谁。

    他斟酌着,说了五分。

    突然有热热的液体从他的鼻腔涌出,打湿了他的衣服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,送你出去前吞下的丸子,那里面是蛊。一种令你不知不觉中遭受控制,如敢抵抗会送掉性命的血蛊。”

    师傅的声音徐徐从幕后响起,遥远得仿佛在天外传来。

    “二公主的那些预感,其实是我要让你想象的情景,再通过你,传到她的脑中。”

    他震惊的抬头,鼻血不绝从鼻腔涌出,滴滴答答的沾湿了胸前的衣服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试图对抗这种力量,就好像现在,你如果有所隐瞒,马上就会血尽而死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不曾想过竟然是这般。

    在知道她也拥有了预感的时候,他曾多么庆幸老天终于眷顾了他一次。

    他至今能够清楚记得,自己说出那些预感时的语气,甚至还能记起她失色的双唇,她泪光汵汵,却竟抱着他泪中有笑。

    那么触手可及的感情,那么斑斓的记忆,原来,竟都出自于一场欺骗。

    他的背脊如同被一拳击断,忍不住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,鼻血不受控制的奔流。

    “看你抗拒得这么厉害,难道你还有很多秘密不想告诉我?”

    一块帕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,慢慢悠悠的飘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我不会背叛她,过去犯的错,我以命相抵就是。”他咬牙不去碰触那块帕子,胸前的黑衣湮开了一大滩。

    “可你,早就背叛过了呀。”幕后的声音叹息道:“你以为你对她,是真的,对不对?其实,也不过,是蛊虫做出来的幻觉。你若要取得她的信任,得先让她以为你爱上她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若是……真的呢!”他仰起脸,脸上血水纵横,太阳穴突突的疼痛,蛊虫似要从那里破体而出,他紧紧按着那里,防止头颅炸开。

    “预感可以假造,就算是天下也能谋算,可是一个人的心呢!我也是个人呐!怎能够计算!你怎能谋算!”他用尽全身之力大吼起来。

    “还真的想不到……如果你真的动了感情,那你可就全盘皆输了,其实我告诉你真相,是想救你。如果你的感情是真的,你还能心安理得的面对你对她的欺骗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知道,她将为你……身败名裂!”

    最后几个字好像一根根钢针,狠狠的刺入他的脑袋,他五官一起淌出血来,痛不欲生。

    神志渐渐晕沉,心底只有一个执着的声音,他的身上,系着她的命。

    就算,她怨了他,恨了他,甚至……不要他……

    就算多难,他也决不能死。

    “她到底从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在神志晕沉中,他渐渐失去了抗拒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?”

    最后的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回答。

    性命攸关,如果他吐露出同命蛊的事情,必然会……

    “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?”

    一根苍白的指头探出帘幕,一线如有实质的真气,遥遥点在他额心。

    他双目已无焦距,舌尖咬破,血从他紧闭的嘴角渗出,在身上洇开一朵接一朵的血色大花。

    “师傅……他的心脉要断了……”朱九颤声道。

    “算了……看来是没有了……”帘幕后的人终于放弃,发出指令,“把他弄到御水桥头,要快些,大殿下要到了。”

    灵魂于那一刻飘飘晃晃的,几乎离开躯体。

    “坚持一下,你,你还想见她最后一面么。”他听到朱九的声音。

    一股暖暖的热气从他的手传到自己的丹田,干涸到近乎龟裂的丹田受到了滋润,令他充满血腥味的肺腑缓过一口气来。

    见她最后一面么……

    她曾那么用力的护他,对他好……

    还把身子给了他……

    他却……却……

    被吊起来之前,朱九仔细的擦拭去他脸上的血迹,把他弄得能看一些。

    他到底还是……浪费他一片心机……

    他害她如此,她还怎会……

    在听到她声音的时候,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,啊,真想就此死了……

    但也该亲手交到她手里。

    她把他一点点从阎王手里夺来,他就该还给她。

    可她……竟然……

    他眼底慢慢渗出两道殷红的血泪,心,已揉搓成灰。

    “七哥,六十三。”朱九极低声的说了个数字。“珍重。”他哽了一声。

    六十三!

    即使心丧欲死,多年的训练还是促使他本能的遵守命令。

    六十三,闭气!

    他刚来得及深深吸了一口气,便如一块石头一样,直直坠入冰凉的河底。

    清凉的河水瞬间包围着他,护城河底的暗涌,带着他往一个地方涌流,那种冰冷穿透了他每一个毛孔,却神奇的止住了他五官的渗血,令他心底那一线清明渐渐回复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不必跟谁效忠,你只属于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性命是我的,你的身体也是我的,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。”

    是啊。

    那时……他答应了的。

    所以,无论命运之河要将他带往何方,他最终,还是该把性命交到她手里。

    她,还会收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