瘦西亭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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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古有诗云:“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杨州。”即便如此,杨州仍落得个谦虚:毕竟月晓三分,只留了两分的娇美,足以致天下了。一路楼台,两堤花柳,二十四桥孔,玉人吹箫处,杨州的风月之地集遍了江南的雪月情浓,而瘦西湖上的瘦西楼自是其中翘首。

    提及瘦西湖,好事者莫不拿其与西湖相较。虽不及西子湖的文墨余香,史世留名,但天下人莫敢说西话便真就胜得过那瘦西湖,而今这瘦西湖却为这瘦西楼屈于膝下。

    此楼四面临水,船渡往来,玲珑楼阁,荷塘环簇,灯火无眠,笑语欢歌,名士风流。却真若那“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”之意。甚有诗云:“二分清皎留杨州,月明只照瘦西楼。”

    瘦西楼如此声誉,自与别家不同,单那诸般的规矩已令人觉着新鲜有趣。内里的姑娘分做三等:一楼的虽模样儿俊俏,却只招呼三流顾客;二楼的略通文墨,只陪那些附庸风雅,故做斯文的公子哥儿侍琴品茗;三楼的精于各种技艺,却只被老爷门请到府上聊天解闷,结个红颜知己;四楼顶阁却只住一人,便是江南每年选出的花魁。即是花魁,相貌技艺自是高人一等,若得了此冠,不仅杨州最好的珠宝铺提供一只上等的玉戒指,且她这一年的花销全部由瘦西楼承担。而瘦西楼的头牌柳依依,已连拿了三枚玉戒指,自是艳绝江南,旁人莫及。

    却道这年,北方大旱,朝庭腐败,民不聊生,只得逃往江南富饶之地。偌大个杨州城,几日间凭添了几千余乞儿。便只这瘦西湖边,每日聚集便百人之众。只若讨得楼中一顿剩饭,便可饱食一日。

    此中又有一女子,衣衫虽破,倒也整齐干净,却不与其争抢,只等众人散去,才端一破碗,拾掇地上散落菜饭。一日便只这一顿,平素便倚坐湖边青柳,凝眸波澜,倒似赏其瘦西美景。

    这女子本姓秦,名忆,山东人氏。家代务农,父母却颇为大体,不似别家粗俗鄙陋,自幼教其读书认字。又天生聪慧,习得一手好字,喜咏诗颂词,又生的清秀脱俗。只性情怪僻,不与人往,不喜言语,对其父母自是敬爱,只不表于形。今随父母逃得杨州,不想二老年迈,又奔波劳碌,只累得撒手而去。秦忆便只一人流落街头,混于乞儿之中。

    秦忆饭量虽小,也不止这一日一餐,且食其地上残饭。几日间,只落得憔悴消瘦。这日,终不支撑,倒在街头。若这乞儿,即便死于街上,也无人打理。而她却正躺街中,适逢有顶轻丝软轿路经,见有人横倒于此,便落下轿来。轿中一女声问道:“因何停轿?”有丫头答道:“禀四娘,有乞儿横倒挡路。”轿中人冷哼一声,道:“没用的贱妮子,抬过一边。”说间,帘子挑起,一中年妇人坐于其中,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。却见她瞪了眼那丫头,又偶瞥见躺着的秦忆,微地一亮,道:“带她近前。”有男丁拖着秦忆于轿前,那妇人细细端详了一番,道:“找架车板,带她回去!”下人便应声去了。

    却道这妇人是谁?杨州城两家最红火的栏子:瘦西楼,兰若阁。后者虽声名不大,却因价钱偏宜,姑娘俊俏,也揽得一方客人。这妇人便那兰若阁掌堂赵四娘,今上庙进香,回途才遇着这挡事情。

    却说秦忆被带到兰若阁,过不多时,已悠悠转醒。见自己身睡软帐,华屋富室,便缓缓起身,只一侍儿在桌上摆弄着菜饭。那丫环见她醒来,笑道:“姑娘醒了,来吃些吧。”秦忆却不答话,亦不问此地何处,只下得床来,坐于桌前,却先呷了几口汤,后才动筷吃饭。那丫环又笑道:“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乖巧的姑娘,我去叫四娘来。”说罢转身出门,秦忆仍只顾吃着,虽是饿急,却还是一口一食,沉稳端秀。

    不多时,赵四娘便进了来,坐在一旁,看着秦忆吃饭,不觉赞道:“姑娘这副骨架,吃饭也这般俊俏,不知可合姑娘的味道?”秦忆仍不答话,直到放筷,道:“这是哪儿?”赵四娘见她拿着块绢子,轻拭唇角,内秀含蓄,优美至极,岂是她那些个庸脂俗粉可比。便越发喜欢,道:“姑娘吃好了,我叫人端了茶来。”秦忆看了看她,道:“这是哪儿?”赵四娘笑道:“这是兰若阁,也就是我的地儿,你就叫我四娘,不必外生。”秦忆忽歀歀下拜道:“秦忆谢四娘赠饭,就此别过。”说罢就要离去,赵四娘笑道:“姑娘可知兰若阁是何处?”见她不语,又道:“这儿扬州最红火的院子,姑娘只管把这儿当做家里,若多了什么缺了什么,尽管跟我说,你一人流落在外,正应有个知冷热的地处。”秦忆看了她半响,忽退到床上,任赵四娘劝诱恐吓,只低头不语。赵四娘见无甚效用,冷笑道:“像你这般我见得多了,尽立着贞节牌坊,日后还不得给我乖乖地接作!”说罢甩门而去。秦忆抱膝缩于床角,却似事不关已般,只看着窗外鸟儿嘻闹。

    话不多言,直把秦忆关了五日,只坐在床上不语,亦不食寝。终到得第六日,赵四娘来内,见她玩弄着一块帕子,气道:“你这般倒也奇怪!平日那些姑娘只是哭闹,关她三五日也便从了。你可是,不吃不睡,不言不语,莫要真惹恼了老娘!”秦忆不看她,却平淡道:“四娘莫要动气,即若把我绑了,仍可咬舌而死,纵去接客,也必寻机自尽。”赵四娘呆在当场,方叹道:“罢了罢了!碰上你这个活祖宗。”便出了去。

    到得内堂,只顾得唉声叹气,方想得放了秦忆。忽下人来报:“花掌堂到!”赵四娘强打精神,略为整理,进得大堂。又道这花掌堂是何人?正是瘦西楼掌堂花无叶!

    两家虽生意相恶,但二位掌堂私交甚去,常相往来。且看这花无叶,绿藕丝纶秀兰衫,素白鹅

    缕裤,却裁得瘦消二分,正衬得副好身架。淡状细抹,简单立落,恰到好处。妩媚中自带着英爽之意,却比赵四娘小了甚多。

    花无叶进门便瞧着赵四娘满面愁色,笑道:“谁这嚒大的胆子,敢惹四姐姐气恼。”赵四娘叹气道:“不提也罢。”花无叶“哎”地一声,笑道:“这可不成,四姐姐若气坏了身子,岂不是我的罪过,当妹妹的没好好劝慰劝慰。”赵四娘不由笑道:“你这张巧嘴儿”花无叶又笑道:“这就是了,姐姐说出来,也让妹妹帮着合计合计。”赵四娘向对花无叶是又敬又喜又气,便道:“也算不得什么,前几日在街上碰着个乞儿姑娘,长得还算秀气,便好心带了回来。哪想却不识好歹,正没了办法,想着放了她去。”

    花无叶正捻着片茶叶玩弄,听罢笑道:“不成就让妹妹收了,姐姐也免了破费。”赵四娘暗喜,却道:“不成不成,姐姐的祸事岂让你当着,且这姐妹感情,又不好收这价钱。”花无叶笑道:“那里话来,就厚着脸出这四百两,姐姐若觉合适,明儿就差人去我哪儿取银子。”赵四娘笑道:“外生了不是,还说这些岂不没趣了。”花无叶道:“我先去瞧瞧她。”赵四娘笑道:“正是呢。”便带着她来到房前,花无叶道:“姐姐先忙去吧,我自个儿进去。”赵四娘喜滋地去了。

    花无叶进了去,见床上缩着一个姑娘,看不见正面,瞧着身段倒也风姿。便坐在床头,见床上有条绢子,顺手拽了来,看了看,笑道:“这样式好,手工也俊,只这料子怕不是正经的扬州绣料,许是山东一带过来的。”秦忆抬头看了看她,伸手扯过那绢子,轻声道:“这是我家里的。”花无叶方看得她相貌,虽得瘦弱,已隐约是个美人胚子。又笑道:“姑娘口干了吧,我给你倒杯茶。”便走到桌前,倒了杯茶,凑到鼻边嗅了嗅,皱眉道:“过重了,没个清香劲儿,你这虚弱身子,喝不得这厚腻东西。”说罢便倒出窗外,转身对秦忆道:“我叫花无叶,叫我花姨好了。”秦忆“嗯”了一声,花无叶笑道:“你这可不成,不吃不睡,且莫说糟蹋了身子,你二老泉下有知,也不得心安。”见她眼中黯然,又道:“况且你这一人在外,总是不便,你若信得我,就去我哪儿,保不能委屈了你。”秦忆忽道:“你哪儿也是什么的院子?”花无叶听了“哧”地一笑,道:“算是了,只我哪儿可不比常处,方有你这样的姑娘才能去呢。”不由暗叹:原只想她是个不温不火不欲不求的姑娘,方才问的话,却也知了她到底是个不经世的孩子。

    见她缓缓下床,笑道:“真是好姑娘。”二人便出了门,正碰着赵四娘过来,赵四娘见得如此,笑道:“终是妹妹本事大。”花无叶笑道:“姐姐过歉了,时常来我哪儿坐坐,妹妹先告辞了。”便领了秦忆出了去,赵四娘虽窃喜白得了四百两银,心里却越发恨那秦忆。